辣椒蘿蔔

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家裡飲食粗糙,也許與其他香港家庭一樣,都是三四碟餸放在飯桌,七八個人趕緊食,即使節日食的雞,也不會另外放一碟豉油或薑蔥用來點蘸,豉油只會直接淋在雞肉上面。桌邊擺一小碟菜的,如油炸花生米、鹹酸瓜菜之類,只是酒樓宴會才有。即使是鹹魚,也是用中碟盛住,不會擱在小碟的。
直至有一次,七十年代初,鄉里公餘探訪我家,帶來一瓶神奇食物,才改變了習慣。之後,只要家中有那瓶食物,便會在桌上放一小碟,好像無端端加了餸,很滋味的樣子。鄉里在九龍工作,帶來的是辣椒蘿蔔,在民生物產公司買的。他說民生賣很多台灣食品,與賣大陸貨的國貨公司同類。在我們當年的觀念,民生是親國民黨的,然而,當年除了對日本來的貨物有點抗日戰爭留下來的反感之外,華人地區來的貨物總是有親,只要價廉物美就可以。
一小瓶的垃圾蘿蔔,切成細條,好像廣東的蘿蔔乾蘸了豉油和辣椒,爽口而鹹香,頗合客家人的口味,再加上辛辣,便好像自家食物變化出來似的。客家人的蘿蔔乾,是蘿蔔切條之後加鹽曬成,夏日煲水,當作清涼解熱的湯水,功效不及飲菊花茶,但帶有鹹味,也有蘿蔔的營養,最重要的是就地取材,不必花錢買。煲湯之後的蘿蔔乾就好像藥材,是不食的。辣椒蘿蔔打破了習慣,變得可食。
辣椒蘿蔔起初用來送飯,食慣了,便用來送粥。特別是暑熱天時,胃口不開,即使少年不食得辣,也用筷子夾幾條放在粥面。辣椒油浮出,將白粥點染出一個紅圈,辣得舌頭麻痺,額頭冒汗,唯有大口大口食粥,沖淡辣的刺激。初初食辣,就好像與慾望糾纏的樣子吧。
八十年代後期,大學畢業,出來工作的時候,偶然經過荃灣,在荃灣搭巴士回元朗。從地鐵站的天橋遙望,好像見到民生物產,某日心血來潮,真要走出車站去尋,就不見蹤影,也許是我不認得路,也許是結業了。 這幾年在百貨公司,不時見到台灣特產的專門攤位,賣些鳳梨酥、牛蒡茶、山藥餅、牛肉乾之類,也有辣椒蘿蔔,仍是四方瓶裝,但家中食物太多,也不想買。
回想起來,辣椒蘿蔔應該不是台灣本土食物,而是在一九四九年隨蔣介石軍隊遷台的湖南兵士留下的,是湖南辣食。辣椒也不是土產,原產地是南美洲,在明朝傳入中國。中國也有原生辣椒,一九八六年考古發現,四川成都的唐朝垃圾坑內,發現完好的辣椒。辣味霸道,愈食愈辣,唐朝食的土產辣椒,當然不及今日的辣。
陳雲
文化評論人,德國哥廷根大學民俗學博士,
《中文解毒》系列作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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